06

樱井翔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忽然站起来的二宫和也。二宫脸上还热着，现下觉得眼皮也发起烫来，那一瞬间他也疑惑了，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大眼睛的主人一手还捏着冰凉的可乐罐，也随他站起来。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单纯，没有任何试探的意味。

二宫迅速垂下眼去：“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樱井翔皱皱眉，掏出手机看时间。

“还没到九点。”他抱怨道，“算晚吗？”

二宫摸摸鼻子，这么烂的理由真不像他编出来的。于是赶忙佯装了一个笑脸：“其实是我觉得有些醉意，想回去休息了。”

樱井翔眨巴眨巴眼，然后耸耸肩，背起他的小提琴。

“好吧，那我回去了。”

二宫没想到他这么快听了劝。

“那明天还是老时间吗？”背琴的少年丢出一句话。

“嗯？”

“小提琴。之前，不是说每次连续两天吗？”少年挠挠头。

二宫想起周五的短信约定，他的心里敲起密集的小鼓点。趁着浓厚夜色的包裹，他谨慎地盯了会儿樱井翔的脸，而少年的面容镇定而天真，根本瞧不出一丝一毫他方才捕捉到的充满进攻性的暧昧。敏锐如他，这次竟真的会错了意？他开始思索少年身上的种种特殊性，例如他们的年龄差，还有他异国的国籍。

他脑袋混乱，一时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只好说：“那好，老时间。”

樱井翔点点头，一口闷了剩下的可乐，冲他摇摇手中的罐子：“你喝完了吗，帮你一起丢掉。”

二宫一愣，条件反射伸手向他递出啤酒罐。樱井翔接过来，转身丢进垃圾桶，又回过头来冲他挥挥手：“晚安！”

“……晚安。”

他看着少年被路灯渐渐拉长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点了颗烟，向反方向走去。

第二天的授课两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平日里作惯了老师的那位，私下里其实并无一点老师的气场，而一直作学生的那位也丝毫不露怯，教起课来条理清晰，简明扼要的几句点拨就让二宫频频点头。

二宫大学期间练过一点吉他，算上有半份弦乐功底，因此仅昨天半天的功夫，指法上已经摸到了门道。樱井翔不再需要近身教他手指该怎样压弦。

他是没料到他这样有天赋的。

两个人都非常投入，等回过神来看时间，发现竟然已经超过了预定时间一个小时。

二宫赶紧放下琴，有些不好意思：“坏了，你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没事，反正平日我也练琴到很晚。”樱井翔摆摆手，笑了笑。

二宫才注意到他几乎没见过樱井翔笑，他一笑，身上那种长久以来与他年纪相悖的冷静脱开来，变成了可以用可爱来形容的气质。

二宫突然想逗逗他：“樱井老师。我该这么叫你了。”

樱井翔脸上的笑容顷刻一收，复又皱起眉。“我这点功夫，哪配得上做老师。”

二宫更觉得他好玩，不依不饶道：“樱井老师别谦虚了，当老师的，总会有自己的第一节课呀。”

樱井翔摇摇头不接话，二宫觉得他大概真的害羞了，便闭了口，只收了琴笑眯眯地看着他。

“二宫桑，”樱井翔却突然开口。二宫一愣。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作为交换可以替我补习？”

二宫点点头。

他是说过句话，而且不算随口一说。他知道樱井翔在准备申请，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功课到底如何，但在他印象中，艺术生的理工科总是差一些的。他那句承诺确实有百分之八十的真诚，欠缺的那百分之二十在于，他没想到樱井翔会主动找他要求补课。

“你想补什么？”他问。

“数学。”樱井翔的耳朵尖红了一点，“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你想什么时间？”二宫的语气有些犹豫，但又不想让他觉得为难。“我没有晚课，可以看你时间。”

樱井翔的耳朵更红了一点，可眼神还是清亮着看着二宫的脸。

“那明天开始可以吗？”

“……”

二宫本能地想说至少给我一些时间备课，可是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周一的晚上，樱井翔端坐在客厅的桌前，真实地感觉到手心细密地出了层汗。

他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如此紧张。

两周前的那个深夜他昏昏沉沉地走进这间房间，看见的那个戴着眼镜专注敲电脑的男人，此刻穿了与当时同样的一件T恤，只是电脑被换做了他的数学教辅书。

二宫一页一页翻得挺快，时不时问他一句，这里对你来说是不是难点？

他像复读机似的，是是是地一一应下来。

二宫又翻了翻他带过来的试卷，上面有些他曾经做错过的题，二宫匆匆扫过眼，又极快地在笔记本上记下重点。

其实如果硬要说补习的话，可能国文才是他最需要补的那科。可是他想起二宫家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标本，和他随口提起的他教任的那门课——河流科学？那必定和国文是挂不上什么关系了。因此他随口说了一门也许是他最不需要补习的科目。

他就静静坐在旁边观看二宫认真备课，脑子里却塞不进一点儿关于数学的符号。其实补课完全是个借口，他只是很想念坐在这个客厅喝热咖啡的感觉，那感觉很像是回家。

自从他的父母亲决定分开后，他便觉得日本那间大半时间都需要他自己独处的房子，很难被称作家。他一直觉得母亲也这么想，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他的父母亲各自所追求的自由，在离开了对方之后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他们近年来似乎对这个事实终于渐渐看明白，但谁也不愿先对方一步承认，只有他夹在中间，看得最透彻。他的父母都是如此倔强又自我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当做了牺牲品。

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已经习惯了作个牺牲品。

他本不太在乎了，但是这间房和眼前这个人，让他的心再次回暖起来。

他的思绪开始像每一个上课走神的学生那样，无根地飘了好远。

突然一阵连续的震动将他拽回现实。

二宫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嗡地转动起来，樱井翔冷不丁受了惊吓，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二宫迅速接起电话，很快速地对着电话点点头：“好，你上来吧。”

樱井翔一头雾水：“谁要来？”

二宫挂了电话低头继续翻书：“岩井君。”

“……”樱井翔愣住了。

“那个岩井君？”

“是的。我们以前一起养了只小狗，分手之后放在他那里养。现在他要调去国外工作了，小狗不方便坐长途飞机，就送还给我养。”二宫头也不抬飞速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樱井翔脸色变了变，“对不起，我今天是不是不该来找你补课。”

二宫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平淡道：“他来了就走，不耽误我们时间。”

他说到“我们”的时候，樱井翔下意识咬紧了下唇。

门铃响。

二宫摘下眼镜，起身准备去开门。

没料樱井翔率先站起了身，因为着急，他的椅子与木质地板摩擦出了一声不太愉快的声响。二宫伸手想拉他，却没拉住。

樱井翔刷地打开门，门口的男人提着一个狗笼，被突如其来出现的陌生少年惊了一下。

他从没见过眼前的少年，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按错了门铃，刚想开口说抱歉，就看见少年身后匆忙跟过来的二宫和也。

他的视线越过少年投向二宫，露出一点疑惑：“这是……”

二宫看了眼樱井翔，见他的目光已经从岩井脸上移到了他手上的狗笼，他笑了笑，说：“我学生。”

樱井翔立刻回头看他，二宫也冲他笑了笑。

岩井比樱井翔高近一个头，此刻却被他拦在门口，表情有些尴尬。他抬抬胳膊，说：“nino在里面，有些沉，我帮你拿进去吧。”

樱井翔没有回头看二宫，也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伸出手，对岩井说：“我来拿吧。”岩井的手悬在半空，他微微皱眉，不愿理樱井翔，而向二宫投去请求的目光。

二宫低头，一秒后又迅速抬起头：“给他吧。”

岩井露出点难以置信的表情，二宫又重复一句：“给樱井桑吧。”

岩井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

“我在帮他补习，时间有限。”二宫补充道，“谢谢你专门来送nino。”

他连道谢都加上了，显然已经把话说满，送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岩井的手臂终于泄下劲来，他垂下头，把狗笼交给樱井翔。樱井翔小心翼翼接过笼子，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向里面探了一眼，是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没声没响地，似乎在熟睡。

岩井空了手，欲言又止地再次看向二宫，却见对方大大方方对上他的眼睛。

他发现在那双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他以前熟悉的情绪。

人可就是这种贱骨头啊，明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却还要自取其辱地再来感受一次这种苦楚。他暗暗捏了拳。

当年他和他坦白自己的前女友找上门来，同他父母一起向他逼婚的时候，似乎都没有今天这般无奈。虽然一直错的是他，但二宫却从来没有对他发过火——其实他越镇静，越变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他的愧疚就越如同烧的滚烫的烙铁般，在他心上加一道道刑。他宁愿他打他骂他，也不愿看他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消失不见。

二宫和也那个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对他来说是最残酷的审判。

他知道，自己没有被他原谅，也没有被他记恨。那双清亮的眼睛只有一个含义：他已经不在乎他了。

岩井深吸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微笑着道了声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樱井翔抱了狗笼进屋，二宫引他去了原先nino安家的客厅角落。小狗还未苏醒，樱井翔轻手轻脚地放下狗笼，生怕惊动了它。

二宫见他动作笨拙地好笑，忍不住提醒他：“这家伙睡觉一个锣鼓都敲不醒，你不用这么小心。”

樱井翔咧嘴笑起来，笑了一下却又板起脸。二宫看看他，说：“先放在这里吧，还是补课要紧。”樱井翔点点头，两人重新坐回桌边。

二宫拾起笔，清清嗓子，开始像模像样地分析起他试卷上出现纰漏的知识点。樱井翔只听得前一分钟，再往后，二宫口中的那些数学名词就逐渐变成了他听不懂的“外语”，他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双手交叉着放在桌面。

过了不知道几分钟，二宫的声音骤然停下来。

樱井翔没有反应，仍是低着头。

二宫拿笔的末端敲敲桌面，樱井翔这才闻声抬头。

“你怎么了。”二宫问他，语气和善。

“……”樱井翔不答，他偏过头，看书本。

二宫又耐心地问他一遍：“怎么回事。”

“……”樱井翔咬了下唇，他很艰难地鼓起勇气看向二宫的脸。

“岩井君看起来还喜欢你。”

他紧接着说，生怕下一秒便失去了勇气：“而且你接回小狗，不会睹物思人吗？所以你还喜欢岩井君吗？”

二宫看着樱井翔因为紧张的质问而更显明亮的大眼睛，有些哑然失笑。

他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地学樱井翔交叉起双手搁在桌面上。

他慢慢地说：“小狗只是小狗而已，不代表他，也不代表我。我们共同抚养小狗的记忆，是属于小狗的，现在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樱井翔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表情仍然很严肃。

二宫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你看，还说不让我叫你小朋友，你不懂恋爱是什么啊。”

樱井翔露出想要辩驳的神情，却没有开口。

“那我换句话说吧。我不喜欢岩井君了。”二宫微笑地看着樱井翔，“而且今天过后，我相信他也不会再喜欢我了。”

樱井翔的眉头松开一点。

“是吗？”

二宫忍不住又憋了笑意，他佯装威严地叩叩桌面：“大人的恋爱游戏很难的，你还是先攻克了眼前的数学题再说吧。”

樱井翔撇撇嘴，挠挠一头漆黑的乱发，露出一点不服气的表情，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打开面前的笔记本。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那些被他故意改错的试题，忍不住嘟囔一句：“有什么难的。”

二宫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好啦二宫老师，”樱井翔换上求知欲旺盛的表情拔开笔帽。

他忽然觉得窗口进了些秋日令人神清气爽的风。

“请继续讲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