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樱井翔说完这句话，紧张的几乎耳鸣。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到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他像要把面前的二宫和也印在眼睛里一般盯着他。

再一咬牙，他接了下句：“二宫桑，我喜欢……”

“这一步关乎你的未来。”不料二宫冷静地截断他的话，“人要对自己做的决定负责，你考虑好了吗？”

樱井翔张着口，他没说完的几个字卡在喉间。

“如果你是因为有……”二宫轻嗽一声，“有喜欢的人。”

“这不是个好理由。”他板起脸。

樱井翔仍目不转睛盯着二宫，瞧他愠怒的样子突然有点想乐。

他忍住了。

二宫被盯得不自在，于是站起身。

“这怎么不是个好理由了。”樱井翔反问道。

他抬头，用上目线继续锁定目标。

“你喜欢的人？”二宫忽然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冷冷道：“你知道他喜不喜欢你？”

樱井翔愣住。

二宫索性拿出做老师的气势，加重了语气：“恋爱是件多不确定的事，你知道吗？为这个押上你的未来，我替你不值。”

樱井翔攥紧拳头，他收回目线，低头看自己的书包。

晚霞爬上天空，大片的粉紫色，浪漫得很。可他们偏偏在说如此不浪漫的话。

二宫才发觉自己的心跳的飞快，他其实也慌了。

那天晚上他的直觉果然没错。

他的脑袋此刻在伤风的催化下嗡嗡作响。樱井翔的沉默没有让他感到胜利，他担心他在酝酿下一波进攻。

“我要吃烤肉。”脚边传来闷闷的声音。

“……？？？”

“你刚才不是说要请我吃饭。”樱井翔拿手指在书包上画圈圈，又抬头看他。

可恶，竟然这么快就切换成这种小狗的眼神。

这又是哪门子攻势？

二宫扭头就走。

“不请了！没钱！”

樱井翔面前的十盘烤肉全光了盘。

二宫不爱吃，只叫了杯啤酒，在对面看他吃。

烤肉的云烟袅袅，樱井翔埋头藏于其后，他却看不太真。

直到对面的人夹完铁盘上最后一片烤肉，他也喝尽杯中最后一滴啤酒。

店里被烤炉的烟火气熏着，比室外高了不止一两度。两人脱了外套，挽起衬衫袖子，还是嫌热。不用说樱井翔，连二宫也觉得额头发了层薄汗。

在外人乍一看来，倒像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大学生，只是他们一人吃肉，一人喝酒，同周围热闹的气氛相比，显出奇异的沉默。

饭前二宫其实有些担心樱井翔和电话里一样健谈。他心里乱着，不想说些应付的话。好在吃东西的樱井翔有十二分的专注。

他也就省的没话找话。

眼看二宫叫来服务员结账，樱井翔在对面捏着餐巾纸，欲言又止。

他想抢在二宫开口前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好意思，樱井君，”二宫一边在账单上签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的补课先暂停吧。”

樱井翔瞪大眼睛。

他本以为吃了顿饭，下午的那段对话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为什么？”

“我在做一个课题调研，腾不出时间周末去学琴了。你学业紧张，我也不该再耽误你时间。”二宫道，他声音不大，却一句一个句号，斩钉截铁。

签完字，他抬头看樱井翔，对方急急要开口，他不紧不慢继续道。

“而且你数学很好，根本不用我补习。”

樱井翔心里一惊，嘴上仍心虚地反驳：“开什么玩笑……”

“我布置的那些题你都会，少有的几个错误也是故意的。我朋友的朋友在你们学校当老师，随便打听了一下你的成绩。”

樱井翔不说话了，他扭过头去。

二宫笑了一下：“年级前二十的优等生，还需要我这种半吊子的科学老师给你补习？”

“今天你经历的事够多了，我不想给你压力。“

“但是我说了，未来是你自己的，你要考虑清楚，你之前一直说要回德国，那是你深思熟虑的结论，别被一点感情上的小事就轻易推翻了。”

“那对我来说不是小事。”樱井翔说。

二宫已经收拾好东西，他站起身。

小朋友，他刚要开口，却决心将这个称呼舍弃。他照顾小朋友的自尊心。而且，说实话，他其实并没真的当他是小朋友。

“我先走了，不送你回家了。”他从他身边侧身而过，拍拍他的肩。

人声鼎沸的嘈杂声中，樱井翔的耳朵捕捉到店门被拉开又合上的声响。

他对着空荡荡的桌面发了很久的呆。

母亲见樱井翔回到家中的神色不对，她以为他从补习老师那里回来，是功课上出了什么问题。可他刚换了鞋，就匆匆回屋去取小提琴。

她有点惊讶。看架势他又要去学校的练习室练琴，可是天色已晚，他几乎不会挑这么晚的时间出门。

樱井翔背了琴，和她打了简短的招呼便要出门。母亲没阻拦，只是看他眼睛黯淡无光，整个人垂头丧气，不禁问：“怎么了？”

樱井翔抬头看她，他一瞬间觉得出奇的委屈。但他硬生生压下那点委屈，摇摇头，说：“没什么。”

母亲关切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他不愿倾诉的时候，怎么深究也是无济于事的。她便只好叹口气：“早点回来。”

怎么了？

樱井翔走在静寂的秋夜里，第一次感到背上的琴沉甸甸的。

他不知道怎么了，只知道他现在必须赶紧拉一会儿琴。只有在音乐里，他才能暂时忘记所处的这个世界。

他娴熟地打开漆黑的练习室的窗，一跃而进。

室内灯光亮起的那一刹那他心里明镜似的一晃。

怎么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大概是失恋了。

数不清过去了几个小时，他直拉到晃动的发梢足以甩出汗珠。

一首接一首，没有刻意选曲，他想到什么便拉，从维尔海姆到德沃夏克，又毫无规律的切换到巴赫。他觉得茫然，却停不下手中飞舞的弓，他似乎变成了弦上一颗细长音符，被不断地打磨，打磨，变成细若游丝的一缕弦音。

最后一曲，开头的转音未完，他戛然收了弓，而后伸长四肢，将自己在地板上摊平。

他的衬衫还残留着烤肉店的烟熏味，此时又被新一轮的汗湿。

教室里是他大口的喘气声。

手机在地板上，屏幕一直黑着。有一瞬间，他盼望它亮起，能看见一封二宫和也的邮件。

他翻过外套，掏出右侧口袋里二宫送他的小狮子。

小狮子与他四目相对好一会儿，依旧咧着嘴笑的没心没肺。

一个激灵，他从地板上坐起来，他又忽然觉得自己还没失恋。

樱井翔冷静地将他与二宫从误打误撞相识到他们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为止，所有的画面与对白一一回忆了一遍，他只觉得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即使二宫今天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他想起他的脸，身体里被唤起的情绪，还是甜的。

他的那股倔劲儿忽地涌上来。

他抓起手机，想立刻打通电话给二宫和也，可是按亮屏幕的那一刻又突然犹豫了。他想起二宫经常用在他身上的那个称呼—小朋友。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小朋友，现在设身处地的换去二宫的视角想一想，当他是小朋友的确也有理可循。可是他倒要看看，他所处的那个“大人”的世界，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果然音乐使人清醒，樱井翔的心重新轻盈起来。

他重新拾起琴，关了灯，从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樱井翔第一次来A大。

学校里一条出名的银杏道，金灿灿的正值时节，除了行色匆匆赶着去上课的学生，还有不少人在驻足拍照。旁边的垒球场里有球队在训练，口号喊得震天响，有穿得花花绿绿的女生趴在铁丝网外兴奋地窃窃私语。

樱井翔是翘课来的，因此还穿着学校的制服。他走了会儿觉得不自在，于是便把校服外套脱了拿在手上。

他照着自己Google来的学校地图左转右转，来到二宫所在系馆的门口。他抬头打量，建筑挺大，一共六层，但格局精致，像是新建成的。他从学校的网站查到二宫的办公室在五层。

他三步并两步上了五层，没到二宫办公室门口，在走廊上却被人拦下来。

“这位同学，请问你找谁？”他隔了点距离，问探头探脑的樱井翔。

那人也是老师打扮，看起来和二宫差不多年纪，从他出现在电梯间便一直打量他。

“你好。”樱井翔停下脚步，他紧张起来，“我找二宫君。”

西川眯起眼睛。

“nino？二宫和也君吗？”

樱井翔点点头。

“他现在在上课，”西川抬腕看看表，“不过估计一会儿要下课了。”

他沉吟片刻。

“不然你去我办公室等他吧，他办公室就在我隔壁。”

樱井翔略一踌躇，点点头。

“你和二宫君是……？”

樱井翔在他办公室有点拘谨地坐下后，西川很自然地问他。

“我们算是……朋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哦？”西川扬眉，但是没再接话。他注意到樱井翔身后的琴盒，看大小似乎是小提琴。他突然想起什么。

“小提琴班上认识的吗？”

樱井翔疑惑道：“小提琴班？”

“啊，不是吗？”

“算是……吧。”樱井翔偏偏头，他不知道要不要解释。

“果然，我就说。”西川没想到自己一猜就中，很是得意，“不过不知道nino最近怎么突然学起这个，以前明明说最想学的是架子鼓……”

他话音未落，玻璃门被人叩了两声。

西川“请进”二字还未出口，二宫便推门而入：“西川你还我iPod……”

他突然看见从沙发上跳起来笔直立在桌前的樱井翔。

西川赔笑道：“有位小朋友找你，你先和他聊，iPod不急，不急。”

又是“小朋友”这三个字，樱井翔生气地看了眼西川。

然后他转头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二宫和也，叫他：“二宫桑，有空吗？”

二宫扶额。

“没空！”

他转头便走，樱井翔抓起外套赶紧追过去，还不忘回头和西川说了句“多谢”。

“哪儿冒出来的小兄弟……还真是神奇的交友圈。”西川撇撇嘴，从抽屉里掏出二宫的iPod，塞上耳机。

不得不承认，小提琴真好听。他由衷感叹道。

“你来干什么。”二宫停在办公室门口，转身问樱井翔。

他本来很紧张，但是看见二宫，却又轻松起来。他随口跑了个火车。

“我来逛逛A大。熟悉下环境。”

“熟悉什么环境。”二宫露出一点警觉。他堵在门口，似乎没有请客入室的打算。

“A大的音乐学院也不错啊，看看要不要考进来。”樱井翔继续跑火车。

他清清嗓子，耳尖红了一点，“然后顺便来拜访你。”

“你不用上课我还要备课呢。”二宫没买他火车的帐，没好气地转身想要推门进办公室。

樱井翔一个侧身欺上前，盖上他压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你就打算不再见我了？”

二宫触电般将手挣脱出来，他愠怒：“你想干什么？”

樱井翔垂下手。

“授课终止了，我们就没理由见面了。”

他低下头，声音凉凉地：“可是我们两个月没见了，我想见见你。”

二宫不说话了。

他和樱井翔站得很近，有学生走过来，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樱井翔，又经不住看了看他。

二宫看了他半天，只能轻轻叹口气。

“好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我也有话对你说。”

樱井翔的眼睛亮起来。

隔壁文学系馆的那个天台他其实很少去，只有在特别烦闷的时候，他才会想去抽根烟。而他的生活和工作都相当简单，因此很少有心烦意乱到需要借用到这天台的时候。

天台东侧面向一大片公园，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树冠遮掩住流动的人烟。他喜欢趴在东侧的栏杆抽烟，经常两三支烟抽完，烦心事便消失在吞云吐雾间。他一向是很能自己化解矛盾的人，而这个天台则是他化解矛盾的圣地。

他一言不发地带着樱井翔来到这个天台。

许久没来，他照例点了烟，发现公园里已经染上大片的红黄。他在烟雾中镇定下来。

樱井翔和他隔了点距离站着，二宫见他摸摸校服口袋，也掏出包烟。

mild seven。和他的同款。

二宫皱眉，想制止他，却没喊出声。他不想摆什么老师的架子。

樱井翔熟练点了烟，走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趴上栏杆。他似乎知道二宫在想什么，于是冲他晃晃手中的烟：“就一根。”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

二宫开门见山。

樱井翔很快地反问：“怎么不可能？”

“你还只是高中生。”那边接的也快。

“我是高中生，可是你又不是我的老师。”这边反驳地更快。

“樱井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二宫的声音高起来，还带了点怒意。

樱井翔掐了烟。

“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也有点生气了。

“是，我是没有谈过恋爱，不懂恋爱有多复杂。但我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和我在未来去哪里学小提琴相比，一样重要。”

他走近一些，二宫却没有回头看他。他于是在他身侧停下。

“你那天问我，我知不知道我喜欢的人喜不喜欢我。我当时看着你，觉得自己真的可能什么也不懂。可是很快我就想明白，我做的决定，和你喜不喜欢我根本没有关系。”

“你喜欢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那是你的决定。”

“我只希望你能干脆点，不要拿‘不可能’这种理由来搪塞我。”

少年趴在栏杆上目视前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用力压住了。

这样一鼓作气说完，他觉得身边的人理应给他一个答案了。

可是二宫并没有很快接过话。

于是他抬起头想要寻那人的眼睛。

没料稍一侧头，却正好对上二宫注视他的眼神。

两秒的万籁俱寂。他捕捉到了那两秒的尾巴尖上那仅有0.1秒的妥协。

他探上前去，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