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没有时间更…

03

四年前，樱井翔刚刚转入当地的那所初中，很多人都拿他当个异类。

老师介绍说有位从德国来的留学生，全班人都很期待。但那留学生走进来，黄皮肤，黑头发，前额的刘海拨弄拨弄，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完全是个日本男孩。大家都有点傻眼。但他们随即发现，日本的一切流行他都不懂，女生爱追的明星，男生爱看的球赛，他们在听谁的CD，看谁的电影，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世界。

十三岁之前，樱井翔都同父母生活在德国。

他的父母相识于德国一个小城市的知名交响乐团，父亲是首席提琴，母亲是单声部的黑管。交响乐团里的亚洲人屈指可数，两人很快相爱，然后顺理成章有了他。

但很快他们意识到，他们组建这个小家庭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乐团的生活过于颠沛流离，是不适宜一个家庭生存的。樱井翔十三岁之前，只在一个学校念过完整的一年，因为乐团去下一个城市，甚至下一个国家巡演，他都必须跟着父母离开。小的时候他总是委屈，因为他同伙伴们刚刚熟识便要分别。他不止一次问父母，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搬家，可是父母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他是父母事业的牺牲品。

他的印象里，搬家时的长途旅程中，他的父亲总是缄默地开车，母亲则只是轻轻搂他，不停地小声说，小翔，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他渐渐长大，慢慢也适应了这种生活。他学会不努力融入新环境，不主动尝试新的朋友，这样突然离开的时候便不再有任何苦恼。小时候父亲逼他学小提琴，他一直有些抗拒，但随着年龄增长，却愈加发现那把小提琴带给他的乐趣。音乐的世界如此安静又磅礴，可以满足他一切情感的需求。父亲在家练习时，他就家边空无一人的公园拉琴。他开始学会享受寂寞了。

但当他终于开始接受这种生活时，母亲那方的忍耐值却达到了极限。他没有听过父母亲激烈的争吵，他们只是心平气和地讨论，又放弃，再讨论，又再次放弃。他的母亲想要辞去乐团的工作回国找份稳定的工作，但父亲却不愿离开。他那时候刚满十二岁，却已经懂得一生钟爱的事业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后来故作轻松地同母亲提起他很习惯现在的生活，但母亲却说，是她觉得累了。

她说，一个家庭要有根，而你父亲的根不在家里，却只在他的音乐里。

两方都不肯妥协，最后的结果还是要分开。但父亲和母亲都对他说，他们还深爱彼此，只是他们的生活暂时没有办法一起继续前进了。他们需要时间，去慢慢地想，去慢慢地与对方妥协。他们没有离婚，也没有分手，只是此去一别就是相隔九千英里，除了爱，还需要很大的勇气。

后来樱井翔决定跟随母亲一起回到他完全陌生的故乡，因为母亲比起父亲，总归是更需要照顾的那方。

分别的时候父亲同他们拥抱，然后摸摸他的头。他有瞬间想哭，但却很快忍下来。因为他并不觉得这就是永别，如果只是众多告别中的一次，那么等待他的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比之前都要漫长的旅行罢了。

但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后，他很快后悔起自己的决定。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日本。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自由。他讨厌在学校里穿制服，讨厌班里微妙的等级制度，讨厌永远沉闷而拥挤的地铁车厢。他在公寓里拉琴常常被投诉，去公园拉琴又总是被路人奇怪的眼光淹没，后来他升去的高中有了练习室，他便整日的待在那里练琴，拉门德尔松，维尔海姆，他只能透过他们的曲子来感受一点千里之外的德国了。

他有时会想起母亲当年说父亲的话，然后他会想想自己，自己的根又在哪里呢？虽然这么说可能是辜负了母亲，但他的心好像也没有办法扎根于此。父亲每年都会抽出一点时间飞回来见他们，但也只是拜访，时间一到还是匆匆返程。他后来甚至有点羡慕父亲，因为他选择了他的心。

他一直在同音乐打孤独的交道，直到有一天他抽到了人生中第一根烟。一个名叫桐岛的递给他的，第一根烟。

桐岛算是他在日本的第一个朋友，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似乎真的是这样。他本没想要特意和谁做朋友，但事情就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刚升高中时他的成绩不好，只勉勉强强挂在班尾，他看不进那些书，只是整日拉琴。进入青春期后他少年的棱角渐渐显出来，蓬蓬勃勃，遮不住的英气。有很多女生结伴去偷看他练琴，送他巧克力，他却从来没有回应。他并非认真地敷衍，只是实在心不在此，那时他已经盘算着高中毕业就回去申请德国的音乐学院。

但他的我行我素在一些人眼中却是另一种类型的耀武扬威。然后有一天，那背后的诋毁终于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行动。

那天他背着琴回家，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偷袭，对方的目标竟然不是他，而是他的琴。

他们夺了他的琴就跑，然后将那琴在空中击鼓传花似的抛来抛去。

“不就是这把琴吸引了那么多女生吗？”那群人戏弄地笑，“不然摔坏了试试看？”

他争抢不过，又被两三人架住胳膊，眼睁睁看着他们要把那琴往地上砸。

那人的动作却停住了。他惊魂未定，见那人高举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一口气还堵在嗓子眼，却看那人的目光越过他，停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便看见了桐谷，以及桐谷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

七八个染了头发纹了身的人，唯独站在最前面的桐谷显得干干净净，一头黑发，只拿发胶抓了抓，露出桀骜不驯的额头。

他踱步走过来，插了兜站住脚，抬起下巴大声喊了句：“不合适吧。这么多人欺负一个。”

他的琴被小心翼翼地放回地上，而后下一秒那群人便作鸟兽散了。他冲过去护住琴，然后有点警惕地回过头去看桐谷。

桐谷冲他笑笑：“哟，优等生啊。”

他一愣，然后摇摇头，回了句：“谢谢。”

桐谷转头和身后的几个人相视一笑，说：“不客气，看不惯以多欺少罢了。”然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隔了老远弹给樱井翔。樱井翔没接住，那烟便滚落在他脚边。

桐谷自己也抽出一根点燃了，对他说：“既然不是好学生就来根烟吧，压压惊。“他身后的人哄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然后转头便带着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樱井翔捡起那根烟，凑近了闻一闻，不禁皱眉。

但他还是把烟放进口袋。

“那天打伤我的人，是我朋友。”二宫走近他身边的时候，樱井翔止了哭，抬眼看他。

二宫伸出手想拉他的动作滞了滞，好像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他昨晚捅人了，他们一直有过节，我知道的，我想去劝他的，可是没有劝住……我……”樱井翔声音还哽咽着，带着压不住的哭腔。

“先进屋吧。”二宫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

他感觉到樱井翔在颤抖。其实他的情绪也没有多冷静，但此时此刻却只能强作镇定。

他的酒在看见樱井翔的那一刹那就全醒了，不得不说有时候他就是有这种奇怪的直觉，他今天早晨在家中抽那包烟的时候就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但他没有想到，这衍生的剧情竟会如此狼狈。

樱井翔坐在沙发上红着眼盯着二宫和也在厨房走来走去，最后端来一杯热咖啡。他失控的情绪里此时竟然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来讶异二宫和也端来咖啡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只是个前来拜访的熟人。

二宫在他面前的地毯上盘腿坐下，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昨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他杀了人，现在证实了那人确实死亡了吗？”

“医院还没有消息……已经抢救一天了，也没有说脱离生命危险，一定没救了。”樱井翔捧着咖啡杯，语气渐渐冷静下来，但声音却愈发低下去。

“没有消息的时候不要自己吓自己。”二宫皱眉。

樱井翔不接话，只是低头看着咖啡，半天也没举到嘴边。

“我知道的，他这回是真的完蛋了。”他喃喃地说。

“他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二宫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

“如果结果真的不好，也不是你的错。”他的话里有种冷酷的温柔，樱井翔抬头看他，眼睛里还是绝望。

“他吸毒。”他说，“他们那一帮人都吸毒。他早晚被抓的。”

空气静默了五秒。

二宫皱起眉：“那看来你的朋友真的搞砸了不止一件事。”

樱井翔的情绪仍然在崩溃的边缘，他抱着头，显然已经听不进这样的嘲讽。二宫左思右想不知从何安慰，只好叹口气，问他：“你知道伤员送到的是哪个医院吗？”

樱井翔头也没抬地报了医院的名字。

二宫于是拿起手机站起来，走去阳台关了门。

半晌他重新推门走回来，带回来一丝户外还没消退的暑气。

“喝点你的咖啡定定神吧。我打电话问了在医院的朋友，人一小时前救过来了。你朋友没杀人。”

樱井翔抬头，瞪着大眼睛看他：“真的吗？“

二宫又盘腿坐回他面前，郑重其事点点头，又冲他抬抬手，示意他喝咖啡。

樱井翔还是愣愣地看着他，又问了句：“真的吗？”

二宫叹息，探过身子从他手中接过咖啡杯，自己喝了一口。有点无奈地看他：“人命的事，我会拿来开玩笑吗？”

樱井翔又盯了他半晌，然后突然长舒怡口气，整个人倒回沙发里。

二宫不再说话，只静静在他对面喝咖啡，他的大脑终于有机会处理一下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但是速度却出奇的慢，此时他才突然觉得累。樱井翔也看他，他才发现二宫的脸色比上次更白，显出非常疲倦的样子。他潮水般的紧张情绪褪去，这才慌张地想到要解释。

“突然出现来打扰你真是对不起，可是我一个人在家实在无法忍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来这里。”他语无伦次起来。

“没关系，”二宫打断他，“我不介意。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不多问你了。今晚你累了就在这儿睡吧，我的床还让给你。”

樱井翔不说话了，半晌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只说了句：“谢谢你。”

“我不是你的老师，也还算不上你的朋友，你交什么样的朋友理论上与我无关。”二宫突然收了表情，盯住他的眼睛。“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人铁了心的要自己放弃自己，那么从那刻起，你对他就不必再有责任感了。”

“还有，你年纪还小，要知道一个人弱小的时候，对很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的。”

樱井翔在半途垂下眼去。

“是因为年纪小吗？难道不是每个年纪都会遇到无能为力的事。”

这回轮到二宫愣了愣，然后他旋即笑起来。他起身，在樱井翔身边坐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是啊，是我说错了，小朋友。无能为力的事，不分年龄。”

离开是无能为力，告别是无能为力，但重逢呢，相遇呢，相爱呢？

还有，一切我们不可掌控，不可预知的未来呢？